专案组重新回到大规模排查上,只是在他们圈定的排查重点里,泰兴中学并不在列。
案发那天晚上,泰兴中学高一男生宋成像往常一样上晚自习。这是读高中后新加的课时,他一直忘不了那晚教室里“沙沙的写字声”。他说自己越来越受不了那种沉闷,就提前溜出教室。
宋成的初中班主任张宝华至今记得那个“聪明的男孩”。在泰兴最好的初中里,他的成绩能够长期稳定在班级前5名。
他还是班里的团支书,“口才好,组织能力很强”,经常主持班会,学校晚会和歌唱比赛也张罗得很好。
在张宝华看来,宋成的优秀离不开他的家庭教育。他写好作文,父亲会改一遍,再让他誊抄一遍,交到班上就是“第一”,被老师当范文念。他痴迷看小说,父亲就给他写长信讲道理。回到家,他要先找到父亲,恭敬地喊一声爸爸。犯了错,他会跪在父亲面前。
母亲则将慈爱做到了极致。直到宋成上中学,她还在给儿子打洗脚水、陪写作业,儿子稍微显露的负面情绪都能让她落泪。
“父母要求我好好学习,好好听讲,成绩要好。我习惯性地接受他们的安排。”宋成回忆道。
因为父母严格控制他的外出时间,直到高中毕业,他能记起的最后一次在外玩耍也是小学时,放学后在河边玩石子。读初中后,“我们家不允许去同学家里玩,或者出去玩。”
“看闲书”也是被禁止的。冬天的时候,爱看小说的宋成会躲在被窝里,用电热毯的指示灯照着书,一字一字地读。
即使偷偷把一些时间花在了喜欢的事情上,宋成还是考进了泰兴中学。这所高中“二本上线率”常年保持在90%以上,当地人戏称它为“泰兴最高学府”。人们相信,上了“泰中”,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。
14年后,泰兴警方走访了解到:“宋成的同学大多是博士,最低也是研究生,都在什么研究院、国企之类的地方上班。”
当时的赵宏林也和大部分泰兴人的想法一样, “只有‘好孩子’才能考进泰中,那里不可能有‘坏孩子’。”
“好孩子”宋成溜出教室,逃出校门,骑车来到学校旁边的鼓楼街。那里有不少网吧,他想上网看会儿父亲总不让他看的小说,“进入另一个世界,忘掉其他的事情”。
3因为受害者身中74刀,赵宏林和他的同事当时怀疑,这可能是起“仇杀”案件,凶手可能与死者有很深的矛盾。专案组调查了死者的社会关系,还跑到死者老家挨家挨户做调查,都没有发现可疑对象。
受害者的家庭在当地称得上是“富人阶层”,“财杀”是专案组考虑的另一种可能。但随即他们就否定了这一推测:一枚崭新的金手镯还戴在死者手腕上,死者家中也没有丢失任何财物。
那时赵宏林根本想不到,那天闯进死者家中的人,正是为财而来。
溜出学校后,宋成走到网吧门口才发现,自己没带够上网的钱。当时是晚上7点多,离晚自习放学还有一个小时,他开始慢慢悠悠地往家走。
南方夏日的夜晚,氤氲着热烘烘的湿气。但后来想到当晚,宋成却记得:“我一直觉得那天挺冷的,我感觉是冬天。”
他家的小区距离案发现场只有不到300米。快要到家时,他穿过那条每天都要经过的小巷子,并在一排漆黑的院子里看到了一抹光亮。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,他清楚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小城的名人。他朝着那盏灯走去,“像是被它吸引了一样”。
后来,他记不清楚,是小说里的“侠盗”刺激了他,还是因为没钱上网的尴尬,在那间院子前,他第一次有了“做一笔”的想法,想搞点儿钱。
他走到那座有光亮的院落前,爬到院子围栏外的花坛上,向内观察。忽然,这个当时只有15岁的少年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喊声。他转过身,几乎与女人面对面,“不到一米”。
出于本能,他想逃走。“她还是不停地喊‘小兔崽子,你是谁,你在干什么?’”宋成回忆说,那一刻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,所有的想法不过是“这件事不能被我爸知道”。
多年以来,对父亲权威的恐惧和脸面的成全让他拥有了一种条件反射:“我做所有错事,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,如果被我爸知道了会怎样?”
多年以后,成年男人宋成坐在看守所的讯问室里,说起那种恐惧感,然后把脸埋在手掌里,失声痛哭。
他说这种恐惧感来自于“父亲沉重的爱”和“害怕让父亲失望的压力”。自己的每一步都要按父亲的意思去做,“任何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都会被他视为污点”。
母亲给他洗的衣服,父亲如果觉得不好,会再给他洗一遍。中学时,父亲常常请班主任吃饭了解他的情况。大学时,每学期父母都会到宿舍,为他铺上一床新被子。
“他们的举止都很端庄,为人也很正派,我爸妈最注重面子了。”他停顿了几秒,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,“对,最注重面子。”
在宋成的记忆中,他想和父亲亲近,“但不知怎么亲近”。他从来没跟父亲有过任何双向的“交流”。每次做错事,他不是挨打,就是要听父亲讲“至少两个小时不重样的道理”。
甚至,大学选什么专业、毕业做什么工作、和谁结婚、要不要生孩子这些事,都来自“父亲的安排或要求。”
“他这样会让我觉得很累,但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那样做。”宋成的肩膀,披着涉嫌重大刑事案件的橙色背心,止不住地抖动着,“我必须接受这些,否则他就会很伤心。”
后来,面对父亲,他学会了“演戏”。他说自己即使不乐意,笑一笑也不过是“扯动一下嘴角而已”。
4在大规模排查和有针对性的调查都没有结果后,警方的疑点再次回到受害人丈夫王伯官身上。
案发前的午后,受害人本来和王伯官一起在乡下的工厂里,后来王伯官以“孙女没人照看”为理由让司机把受害人送回了市区。这个做法让警方和所有知情人都感到怀疑。
案发前40分钟,受害人曾接到儿子的电话,要她去自己的店里吃饭。如果她没有准备晚饭,而是听了儿子的话,或许就能躲过那场厄运,躲过那个扒在她家院墙栏杆外的男孩。
事实上,15岁的男孩连院子也没进去,根据他后来的回忆,听到受害人的呼喊时,他正站在一团阴影里,原本他可以沿着小巷,舒展年轻健壮的双腿,就此跑掉,跑进另一种人生。但他太害怕了,“只想让她别叫了”。他伸手去捂女人的嘴,换来的却是更响亮的“救命”声。他说自己脑子里全是“声音太大,声音太大”,连刀子是什么时候捅上去的都不记得。
在陷入回忆的时候,他仍觉得当时脑里“一片空白”,用刀刺人也没觉害怕,只害怕有人看见,被人知道——一个名校优等生,逃课、上网、扒别墅院子栏杆,根本解释不清楚。他绕到女人身后,用左臂勒住她的脖子,右手仍在持刀捅向她。他边捅边往屋里拖人,直到自己没有了力气,女人没有了声音。
14年后,在接受审讯时,宋成哭着说起对受害人及其家人的忏悔。当他戴着手铐脚镣,被警方押着指认现场时,曾跪倒在那间院落门前,无法抬起头来。与当年那个安静的夜晚不同,沉重的脚镣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,他听到身边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、叫骂,有人向他冲过来,被警察拦下。
说起这一切的时候,他看起来有点神思恍惚,还时不时闭上眼,身体轻微颤抖。他说这一切就像在做梦,就像当年的那个夜晚一样。
留给受害者家属的没有梦境,只有冷冰冰的现实。
责任编辑:肖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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